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明治三十一年一月记) 请有心人看一看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午前六时过后,就站在逗子的海滨眺望吧。眼前是水雾浩荡的相模滩。滩的尽头,沿水平线可以看到微暗的蓝色。若在北端望不见相同蓝色的富士,那你也许不知道它正潜隐于足柄、箱根、伊豆等群山的一抹蓝色之中呢。 海,山,仍在沉睡。 惟有一抹蔷薇色的光,低低浮在富士峰巔,左右横斜着。忍着寒冷,再站着看一会吧。你会看到这蔷薇色的光,一秒一秒,沿着富士之巔向下爬动。一丈,五尺,三尺,一尺,而至于一寸。 富士这才从熟睡中醒来。 它现在醒了。看吧,山峰东面的一角,变成蔷薇色了。 看吧,请不要眨一下眼睛。富士山巔的红霞,眼看将富士黎明前的暗影驱赶下来了。一分——两分——肩头——胸前。看吧,那伫立于天边的珊瑚般的富士,那桃红溢香的雪肤,整座山变得玲珑剔透了。 富士于薄红中醒来。请将眼睛下移。红霞早已罩在最北面的大山顶上了。接着,很快波及足柄山,又转移到箱根山。看吧,黎明正脚步匆匆追赶着黑夜。红追而蓝奔,伊豆的连山早已一派桃红。 当黎明红色的脚步越过伊豆山脉南端的天城山的时候,请把你的眼睛转回富士山下吧。你会看到紫色的红之岛一带,忽而有两三点金帆,闪闪烁烁。 海已经醒了。 你若伫立良久仍然毫无倦意,那就再看看江之岛对面的腰越岬赫然苏醒的情景吧,接着再看看小坪岬。还可以再站一会儿,当面前映着你颀长的身影的时候,你会看到相模滩水气渐收,海光一碧,波明如镜。此时,抬头仰望:群山褪了红妆,天由鹅黄变成淡蓝。白雪富士,高倚晴空。 啊,请有心人看一看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大海日出 撼枕的涛声将我从梦中惊醒,随即起身打开房门。此时正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清晨,我正在铫子的水明楼之上,楼下就是太平洋。 凌晨四时过后,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澎湃的涛声。遥望东方,沿水平线露出一带鱼肚白。再上面是湛蓝的天空,挂着一弯金弓般的月亮,光洁清雅,仿佛在镇守东瀛。左首伸出黑黝黝的犬吠岬。岬角尖端灯塔上的旋转灯,在陆海之间不停地划出一轮轮白色的光环。 一会儿,晓风凛冽,掠过青黑色的大海。夜幕从东方次第揭开。微明的晨光,踏着青白的波涛由远而近。海浪拍击着黑色的矶岸,越来越清晰可辨。举目仰望,那晓月不知何时由一弯金弓化为一弯银弓。蒙蒙东天也次第染上了清澄的黄色。银白的浪花和黝黑的波谷在浩渺的大海上明灭。夜梦犹在海上徘徊,而东边的天空已睁开眼睫。太平洋的黑夜就要消逝了。 这时,曙光如鲜花绽放,如水波四散。天空,海面,一派光明,海水渐渐泛白,东方天际越发呈现出黄色。晓月、灯塔自然地黯淡下来,最后再也寻不着了。此时,一队候鸟宛如太阳的使者掠过大海。万顷波涛尽皆企望着东方,发出一种期待的喧闹——无形之声充满四方。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眼看着东方迸射出金光。忽然,海边浮出了一点猩红,多么迅速,使人无暇想到这是日出。屏息注视,霎时,海神高擎手臂。只见红点出水,渐次化作金线,金梳,金蹄。随后,旋即一摇,摆脱了水面。红日出海,霞光万斛,朝阳喷彩,千里熔金。大洋之上,长蛇飞动,直奔眼底。面前的矶岸顿时卷起两丈多高的金色雪浪。 相模滩落日 秋冬之风完全停息,傍晚的天空万里无云。伫立遥远伊豆山上的落日,使人难以想到,世上竟还有这么多平和的景象。 落日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钟。 太阳刚刚西斜时,富士、相豆的一带连山,轻烟迷蒙。太阳即所谓白日,银光灿灿,令人目眩。群山也眯细了眼睛。 太阳越发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次第变成紫色。 太阳更加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紫色的肌肤上染了一层金烟。 此时,站在海滨远望,落日流过海面,直达我的足下。海上的船只尽皆放射出金光。逗子滨海一带的山峦、沙滩、人家、松林、行人,还有翻转的竹篓、散落的草屑,无不现出火红的颜色。 在风平浪静的黄昏观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庄严至极,平和之至。纵然一个凡夫俗子,也会感到已将身子包裹于灵光之中,肉体消融,只留下灵魂端然伫立于永恒的海滨之上。 有物,幽然浸乎心中,言“喜”则过之,言“哀”则未及。 落日渐沉,接近伊豆山巅。相豆山忽而变成孔雀蓝,惟有富士山头于绛紫中依然闪着金光。 伊豆山已经衔住落日。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终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变成一弯秀眉,眉又变成线,线又变成点——倏忽化作乌有。 举目仰视,世界没有了太阳。光明消逝,海山苍茫,万物忧戚。 太阳沉没了。忽然,余光上射,万箭齐发。遥望西天,一片金黄。伟人故去皆如是矣。 日落之后,富士蒙上一层青色。不一会儿,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红,继而转为灰白,最后变得青碧一色。相模滩上空,明星荧荧。它们是太阳的遗孽,看起来仿佛在昭示着明天的日出。 山百合 (明治三十三牟六月十日记) 后山山腹长满了葱茏茂密的萱草。中间点缀着一两棵山百合。白花初放,犹如暗夜的明星。转眼之间,很快开满山麓,含笑迎风。而今,这花比午夜的星星还多。 登山访花,花儿藏在深深的茅草丛里,不易发现。 归来站在自家庭院里眺望,百花含笑,要比茅草秀美得多。 朝露满山,花也沉沉欲睡了。 黄昏的风轻轻吹拂,满山茅草漾起了青波。花在波里漂浮,宛若摇曳在水里的藻花。 太阳落了,山间昏暗起来,只剩下点点白花,显得有些惨淡。 住在东京的时候,曾经就百合做过如下的记载: “早晨听到门外传来卖花翁的声音,出去一看,只见他担着夏菊、吾妻菊等黄紫相间的花儿,中间杂着两三枝百合。随即全部买下,插入瓷瓶,置于我的书桌之右。清香满室。有时于蟹行鸟迹之中倦怠了,移目对此君,神思转而飞向青山深处。” 夏季的花中,我最爱牵牛和百合。百合之中尤其爱白百合和山百合。编制百花谱的许六①翁,一口咬定百合为俗物。然而,浓妆艳抹的红百合,又怎能包括清幽绝伦的白百合呢?不要把我当做似是而非的风流人物吧。身处于人如云事如雨的帝都的中央,处于忙里更忙、急中更急的境遇的中央,心境时常记挂着春芜秋野之外的事物。对于一个不事农桑的人来说,买花钱就是我的活命钱。 我自从买下这瓶百合花,白天作为案旁密友,夜里拿到中庭,任凭星月照耀,夜露洗涤。早晨起来打开挡雨窗,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此君。一夜之间,减少了几个蓓蕾,增添了几朵鲜花。我从井里打来新水浇灌。水喷洒着花叶,带着粒粒露珠,随后放置于回廊之上。绿叶淋水,青翠欲滴,新花初放,不含纤尘。日复一日,今天蓓蕾,明朝鲜花。今日残花,为昨天所开。热热闹闹开上一阵随即衰落,花座渐次向梢头转移。看吧,六千年世界的变迁,从这枝百合花的盛衰上也可表现出来。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房州的那个时候。夏还是浅浅的。我没有人相伴,时常一个人孤独地登上海边的山岭。镜之浦平滑如明镜,浮着一两点小船。矶山的绿色同海色相映照。四处阗无人声,只有阳光充溢天地。矾山渐次投入海面的部分,略显突兀,露出了岩石的肌肤。坐在这座山岩之上,白日亦可入梦。这时,一阵香风悄然而过,回头一看,一枝百合正立于我的背后。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相州山的那个时候。这地方即使一捧黄土也包含着历史。在倚山茅屋旁边,陡峭的石壁之上,幽深的古老洞穴里,古代英雄长眠的地方,细谷川流经之地,杉树阴下,小竹园中……随处都能看到白色的花朵。有时遇到背草的儿童,草篮上也插着两三枝。有时走在蛙声如鼓的田间小路上,猛然抬头,看见前面有饭粒般的青山。遍山萱草丛生,犹如山岳女神的头发,其间到处点缀着无数山百合,简直像自己亲手簪上去的。无风时,天鹅绒般的绿毯上织满了白色的花纹。一阵风吹来,满山茅草绿波摇荡,那无数白花宛若水面上漂动着的浮萍。 对花沉思,想起那次夏山早行的时候。山间早晨雾气冷,单衣更感肌肤寒。路越走越窄。山上松椎繁茂,山下细竹丛生。披草而行,满山露水尽沾裳。微风过后,送来一阵幽香。定睛细看,一枝山百合杂在细竹丛中开放。膛着齐膝的露水将它攀折。花朵如一只白玉杯,杯中夜露顿时倾注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亲手折花,清香盈袖。 对花沉思,想起那高洁的仙女的面影。清香熏德,永葆洁白之色。生在荒草离离的浮世,而不杂于浮世。她虽然悲天悯人,泪滴凝露,面对忧愁,但时常仰望天日,双目充满希望的微笑。它生在无人知晓的山中,独自荣枯,无以为憾。在山则花开于山,移园则香熏于园。盛开时不矜夸,衰谢时不悔恨。清雅过世,归于永恒的春天。这天使的清秀的面影,不正是白百合的精神所在吗? 案头一瓶百合。我每对之,则感到神游于清绝幽胜之境。每有邪思杂念,看到此花则面红耳赤。啊,百合啊,两千年前,你开在犹太人的土地上。你在人的眼里,是永远传递真理信息的象征。百合啊,你开在一个陌生国家的园圃里。百合啊,愿你将清香一半分赠予我吧。 ①森川许六(l656——l715),江户中期俳句诗人,“蕉门十哲”之一。他还长于画技,著有《韵塞》、《篇突》、《风俗文选》等书。 德富芦花(1868——1927),日本作家。代表作有《不如归》、《自然与人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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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与人
自然创造了曲线,人创造了直线。我坐在车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头脑中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远近丘陵的轮廓,草木的枝枝叶叶,都是无数条线条、无数个面交织在一起,其中没有一条笔直的线和一个平坦的面。与此相反,田园用直线划分,而散落其间的房屋的屋顶、墙壁都基本呈直线和平面。 自然界为什么只用曲线来表现?其理由很简单,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偶然出现的直线概率,要比其他一般出现的曲线概率无限小。那么人类为什么选择直线呢?从遵循最简单的规则的意义来说,这是最便于使用的方法。 自然创造的人类的肉体本身,也是由复杂微妙的曲线构成的。但人类的精神在探求自然深处的奥秘时,反而在曲线的外貌中发现了潜藏的直线骨骼。实际上,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自然法则,在某种意义上说几乎都是直线的。但是,倘若继续探索,也许会发现并非直线的自然的神髓。 这个问题,可能更应该是理论物理学今后的课题吧? 汤川秀树(1907——1981),日本理论物理学家。著述甚丰。一九四九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