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940年的夏天,父亲在缅因州一处湖边租了营地,整个八月都带着我们住在那里。我们从小猫身上染上了癣症,不论白天黑夜都需往腿和胳膊上涂抹庞氏乳膏,父亲则带着他所有的衣服睡在小木船里;但是除此之外,假期过得非常愉快。从那以后,我们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缅因州的那个湖更好的出处了。之后我们每年夏天都回来–而且每次都是八月一号到,待上一个月。后来,我成了水手。有时在夏季里,海上一连几天波涛汹涌,海水刮得骇人,呼啸的海风从下午一直刮到晚上,无休无止。这情形不禁让我向往林中湖泊的宁静。几周之前,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起来。我索性买了几个钓鲈鱼的鱼钩和一个旋转诱鱼器,重回以前常去的那处湖边,预备在那垂钓一周,再访那让我魂牵梦萦的老地方。
与我同去的还有儿子,没过鼻梁的水他从没下去过,睡莲的大叶片也只是透过火车窗玻璃望见过。去的路上,我便开始想象那你现在的模样,想象时光如何损毁那片独一无二的圣洁所在–静谧的山凹,潺潺的溪流,落日掩映中的群山,三三两两的营地,营地后面还有悠长的小路。我料定柏油路已然伸及湖边,欣赏这湖光山色,同时也在心里猜测它还有其他哪些可悲的变化。说来也怪,当你任思绪沿着这条车辙回到往昔,你对那些地方的记忆竟是如此真切,突然想起的一件事情让你马上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我想记忆中最清晰的应是那一个个清晨。彼时湖水清凉,波澜不惊,卧房里可嗅到造屋所用圆木散发的清香,还有透过纱门喷涌而来的林中湿润之气。屋内隔板很薄,高不及屋顶,为免惊扰他人,每天最早起身的我必须轻穿衣,随后蹑手蹑脚地溜到芬芳馥郁的户外。我登上小船,在湖边松树长长的倒影中紧挨着湖边向前划行。我记得自己十分小心,以避免船桨碰上船帮,唯恐打破湖上教堂般的宁静。
这湖绝不是你想象中人迹罕至的那种。湖面周围零星三步着一些木屋,虽然湖岸上林木茂密,这里还是有耕地的,有些木屋便为附近农民所有,你可以住在湖边而到农家就餐,我家就是这么做的。这里虽算不得什么“野湖”,水面却相当大,也未受尘世喧嚣之扰,其中有些地方还是遥不可及,充满了原始气息的。
我对柏油路的猜测果然不错:它已延伸至离湖岸只有半英里的地方。但当我带了儿子回来,在农舍附件的一处营地安顿下来,开始享受我所熟悉的夏日时光时,我忽觉得一切还是原来模样–次日清早躺在床上,闻着屋内圆木的味道,听到儿子悄悄溜出去,登上船渐行渐远,我就知道一切如故。我开始产生错觉,把他当成儿时的我,简单换位,我也就成了我的父亲。在那段居留湖畔的日子里,这种错觉久久不能摆脱,不时出现在我脑海。这并非什么全新的感受,但在这种情境之中却变得越发强烈,我似乎生活在并存的两个世界中:在做一些 加单的动作时,或是正捡起一只饵料盒,或是正放下一只餐叉,或是正说着什么;突然间,又仿佛不是我自己,而是父亲在说着什么、坐着什么。这种感觉不禁令人悚然。
到这儿第一个上午,我们去钓鱼。我摸着盒子里的蚯蚓,身上依然覆盖着一层湿润的苔藓,一只蜻蜓飞来,在离水面几英寸的地方盘旋,最后落在了我手中的钓鱼尽头。蜻蜓的到来让我毫不迟疑地相信:一切宛如昨日,岁月不过是虚幻蜃景,其实不曾存在。我们把船泊在湖面垂钓。拍打着船舷的依旧是那轻波细浪,船也还是那条船,绿色一如过去,船肋破损位置也都相同,留在船底的还是那些玩意儿–死去的翅虫蛹、几片苔藓、锈蚀了的废鱼钩及昨日扑鱼残留却已干掉的血迹。我们爷俩默默凝视着钓竿那端,凝视着飞来飞去的蜻蜓。我放低手中的鱼竿,小心翼翼地将竿头浸入水中,试图把蜻蜓赶下竿梢。只见它骤然飞出两尺开外,在空中停留片刻,重又飞了回来,落在竿头的更远端。在水面嬉戏点水的这只蜻蜓,仿佛记忆中那只正在上下翻飞,而两者之间并无岁月之隔。我看了一眼儿子,他正默默盯着落脚在他钓竿尽头的一只蜻蜓,好似我的手握着那钓竿、我的眼睛在看一样。我不禁感到一阵晕眩,分辨不出手中握着的到底是哪根鱼竿。
我们钓到两条鲈鱼,像钓鲭鱼一样将其猛地拽出水面,再麻利地把鱼儿拖到船侧,也用不着抄网,只在它脑壳上一记敲昏。午饭前我们又回来游泳,湖面一如离开时的样子,水面离船坞依然是那几英尺,只是略有微风拂过。真真是一片令人着迷的湖水啊,你可以在几个钟头里对它不闻不问,回来却发现它依然平如镜面,这般恒定,着实让人信赖。水浅处,有一些枝杈,经年累月浸泡于水中,已变成黑色,表面滑腻,一簇簇地在湖底波纹累累的白沙上随水流摆动,河蚌爬过的痕迹也清晰可见。一群小米挪鱼游过,每只都携着自己纤细的影子,阳光下形影分明,数目平白大了一倍。有度假者正在湖边游泳,其中一人拿了肥皂。那水稀薄、清透、给人如若无物之感。多年来,一直有这么一位游泳带肥皂的人,一个迷信肥皂的人,现在他又来了。岁月的确不曾流转呀。
上岸到农家用餐要经过一片富饶却满是尘土的田野,脚下是一条只有两道撤的土路。中间原先还有一道辙的,上面覆盖着牲口的蹄印,还有被碾成薄片状的已风干的粪便,如今却没有了。原来总有三道辙可选的,现在却只剩了两道。片刻间,还真是怀念那条“中间道路”呢。小路领我们经过一个网球场,它静卧于阳光中,散发出一种让人心定神安的气息。球场底线上的带条已经松弛,单双打边线间长满了车前子和别的杂草,球网(四月挂,九月摘)在燥热的中午低垂着。整个场地在正午的热浪蒸腾,肚中空空,饥肠辘辘。农家饭有两种甜点可供选择,一种是蓝莓派,一种是苹果派。上菜的还是一样的农家女,时光并未流逝,那只是幕帘低垂时产生的错觉–那些侍女依然十五岁芳龄,她们的头发刚洗过,那是唯一的不同之处–想必她们去过电影院,看到了那些头发干净的漂亮女孩子。
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记存留不去,那永不褪色的湖泊,催着不倒的林木,遍布着香蕨木和桧树的草场,岁岁年年,不曾改变;夏日时光,没有终点。这只是背景,湖畔的生活才是主题,农舍简朴而安详,小小码头上立着旗杆,美国国旗在白云蓝天下飘扬;一条树根盘错的小路从一个营地通往另外一个营地,最后折回到户外厕所和洒水用的石灰罐子那儿;商店纪念柜台上,摆着白桦木质的微雕小船;明信片上的景物倒比实际上好看些。这就是休闲中的美国家庭,为逃避闹市中的暑热而来到这里,想知道湖湾那头的新来的游客是“一般人”呢,还是“很有教养”之人,还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周日专门驱车来此地吃顿农家饭,却因为店家鸡肉不够吃而被打发走了。
往昔的记忆不断涌上心头。对我来说,那些时光,那些夏天,显得无比珍贵,值得珍藏,因为那里充满了欢乐、宁静、与美好。每年八月初,游客开始抵达,这本身就是一件大事。在火车站,农家的大篷车驶来停下,你就第一次闻到带着松木香的空气,第一次瞥见笑容满面的农夫。行李特别重要,一个箱子也不能丢,在这些事情上,父亲的权威是毋庸置疑的。随后,你需在大篷车上颠簸十英里,才能在最后一个山头第一眼看到那湖,那心爱的一池湖水啊,已是十一个月未曾谋面了。其他的营客看到你们时,定是欢呼雀跃;随后行李箱打开,其中的重负得以释放。(如今,抵达的时刻已不再那么令人激动了,你开着车子悄悄驶来,将车停在营地附近的一棵树下,然后取出行李,五分钟内一切搞定,再没有以前一见着行李箱就大呼小叫的情形了。)
宁静,美好,欢乐。如今唯一不对劲的是这里的声音;尾挂马达发出了那种陌生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声响;这声响带着震颤的节奏,有时会将幻想粉碎,令年华飞逝。旧时的那些夏日,所有船均使用舱内马达;从远处听来,发出声音似一针镇静剂,是夏夜美梦的一剂配方。这些马达有单双缸之别,有些是通电开关启动,有些是跳塔接触点火,在湖面上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单缸马达噗突噗突,但却都属低分贝、不吵人的那种。而今,所有的营客使用的都是尾挂马达。白天,炽热的上午,这些机器发出的动静急促而令人恼火;傍晚,四周归于静寂,落日的余晖映红了水面,那声音又似蚊虫在你耳际哀诉。儿子倒是十分喜欢我们租来的这只装有尾挂马达的小艇,他最大的心愿,是达到能够单手操控的境界,成为此领域的权威。很快,他就学会了关小马达阻气 门和微调针阀的技巧。看着他,我想起来自己摆弄那台笨重的老式单缸船的情形。如果你摸透了这马达的脾气,它便可任你摆布了。那年月,汽艇上没有离合器,靠岸时,你得在恰当的时机关闭马达,直舵荡向岸边。但如果你知道其中的诀窍,还有一种倒船靠岸的法子:先关掉马达,在飞轮转完最后一圈,就要停下来的时候,再启动马达,这样飞轮就会被气压顶回来,开始反转。顺风靠岸且风力较大时,以通常的做法是难以让船速慢下来的。要是哪个小伙子觉得自己已深谙其中要领,多半忍不住开几步,在离码头只有几英尺时开始反转操作。这么做需要果断和胆识,要是提前二十分之一秒接通马达,此时飞轮还有足够的速度越过中线,那么船只便会一跃而起,像公牛般冲向码头。
我们在一营地度过了愉快的一周。鲈鱼很爱咬钩,而且每天都是阳光灿烂。入夜,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小小的卧房中,被室内积聚了一天的热气所包围,屋外,微风徐徐拂过,无痕无迹;潮湿的气味经由锈迹迹斑斑的窗棂飘散进来;这一切让人很快进入梦乡。清晨醒来,毛色棕红的松鼠已爬上屋顶,跳着欢快的踢踏舞步。这样的早晨,我总喜欢躺在床上,回忆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那艘尾部呈长圆形宛如乌班吉嘴唇的小艇,在洒满月光的湖面上安静地航行;年龄稍大的男孩们弹起了曼陀铃,女孩子们唱着歌,大家吃着蘸了糖的面包圈,在铺满了洁白月光的湖面上,音乐听起来是那么甜美;还有当时心中惦记女孩的那种滋味。吃过早餐我们会去逛商店,而东西还在老地方–装着米诺鱼的瓶子,许多瓶盖还有旗子杂乱地扔在地上,还有被人翻动的痕迹,这定是少年营地那边的男孩子所为,还有些无花果酱夹心饼干和比曼牌口香糖。店外,路面已被铺上了沥青,汽车就停在商店门口。店内,一切依旧,只是摆了更多的可口可乐,而莫希克汽水、根汁汽水、桦啤和沙斯汽水却没以前那么充裕了。我们一人拿着一瓶汽水走出商店,汽水味时而呛回鼻腔,辣辣的,令人难受。我们悄悄探访一条条小溪,看到乌龟从洒满阳光的圆木上滚下来,钻进松软的水底;我们躺在小镇的码头上,用蚯蚓喂那些老实的鲈鱼。不管在什么地方,我好像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旁边那个人呢,还是我自己。
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湖畔逗留,突然暴风雨来袭,仿佛儿时带着敬畏之情看过的一段古老剧情的重现。高潮出现在第二幕,情节依旧是美国一处湖面上雷电大作,其关键部分与之前无任何变化。这曾是蔚为壮观的大场面,如今依然壮观。整个过程让人感觉如此熟悉:首先是闷热,天空压得很低;下午三时左右(总是在这个时候),天色陡然变暗,生命的一切构成要素都沉寂下来;突然,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风,将系了锚的小船吹调了头;报警似的雷声从天际隆隆滚来,像定音鼓,然后是军鼓,接着是低音鼓和铙钹;最后,一道电光劈开了黑黝黝的天幕,似是众神在山间咧嘴而笑,舔食着筷箸;之后是一片安静,雨点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沙沙作响。此时,天色重又放亮,希望又被点燃,营客们的兴致也再次高涨起来,带着开心和解脱的心情跑出去,在雨中畅游,大人们一边大笑一边开着有关被雨浇透的玩笑,孩子们也因这淋浴雨中的全新感受而高兴地尖叫起来。这有关被淋透的笑话似一条坚不可摧的纽带,联系着几代人。瞧,那个手持雨伞趟水而来的不真是本剧的小丑么。
别人游泳时儿子说他也想去,他从淋浴时搭衣服的绳子上扯下仍在滴水的短裤,用力拧干。我无心去游,只是慵倦地从旁看着,他裸露的身躯很瘦小,却结实。他在把那件小小的、湿漉漉而又冷冰冰的衣服扯上要害部位时,微微皱了下眉头。在他扣紧那条因吸了水而膨胀的腰带时,我两股间也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不禁寒战连连。
董凤霞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