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代表作有《雪国》、《古都》等。一九六八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疑是白羽虫漫天飞舞,却原来是绵绵春雨。 “要是个太好天气,就可以去摘蕨菜啦!”女佣说。 这是四月八日的事。 旱樱、木兰,还有各种奇花异卉吐芳争艳。雨蛙也在鸣唱。该是香鱼游访狩野川的季节了吧。去年我问过女佣那餐案上的炸鱼是什么鱼。女佣当场将厨师的信拿了出来。 “给您送来的是香鱼。是秘密。” 这是有人在解除禁令之前偷偷捕来的。那时节,牡丹花早已绽开,今年也许为时尚早吧。 山茶花遍野怒放,呈现一派即将凋谢零落的情景。然而它却是一种非常顽强的花。今年正月伊始,我和在本所①帝大福利团体工作的学生去净帘瀑布,途中曾向溪流对岸的花丛频频地投掷石子,想把花朵打落下来。花儿距我们太远,拼命使劲,好不容易才能投掷到那边。然而,四月初再重游此地,只见花朵依然绽开。我和武野藤介两人又投掷了石子。正月里没有凋谢的花,四月间却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顺着溪水流逝。 也许是山的关系,经常降雨。天空忽雨忽晴,变化无常。凌晨二时光景,打开浴室的窗扉,本以为在下雨,谁知外面却是洒满了月光。白色的雾霭腼腆地在溪流上空飘浮。我心想:“已是初夏时分啦!”突然又意识到现时是四月初呢。空气清新、枝繁叶茂的山中之夜,再度沐浴在雨和月光中,更令人心旷神怡。 我常常感到雨后月夜格外的美。地藏菩萨节日,点点星火,恍如把灯笼遗忘在田野里一般。我与旅馆的女佣同行,遇上了下雨。归途,月亮出来了,雾霭依然低垂在山谷上。去冬的一天,我和中河与一②一家乘马车去吉奈温泉,也是个雨天,后来转晴,也看到月亮和雾霭。 “月亮也在移动呀!” 记得一个夏夜,有人在这家旅馆后面河滩的亭榭里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近旁,东京的孩子们挥舞着小焰火,比赛谁划的火圈大。 “说月亮在移动有点特别哩。可每晚坐在同一个地方赏月,就会知道月亮移动的轨迹有所不同。”我抬起手说,“昨晚从这树梢上,前晚从……” 可是,在汤岛看不见一轮大满月。看不见称得上是朝暾初上和夕晖晚照的景象。因为它的东边西边都是重峦叠嶂。早晨,首先是西边的群山披上了阳光的明亮色彩。朝霞的边际从山腰扩展开去,太阳升高了。黄昏时分,东边的山峦披上了晚霞。汤岛的重山,光彩虽然淡薄了,天城山岭却仍然是一片霞红。 要是观赏旭日和夕阳的霞彩,走到街上,仰望远方天边的富士山,则美不胜收。富士山梁上朝日的光辉,也染上斜阳的色彩。 星空也狭窄了。 哟——伊沙沙, 哟——伊沙。 孩子们无忧无虑, 喧闹嬉戏。 屋后的竹林, 随风俯仰播曳。 这是一首乡村小学的女孩儿歌。 竹林用寂寞、体贴、纤细的感情眷恋着阳光,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它了。这里虽不像京都郊外是千里竹林的景象,但这边的河岸、那边的山腰,稀稀落落地婷立着贫瘠的竹林,其神态另有一番清心悦目的情趣。我经常躺在枯草上凝望着竹林。 观赏竹林,不能从向阳处,而必须从背阳处。还有比竹叶上闪烁着的阳光更美的阳光吗?竹叶和阳光彼此恋慕所闪出的光的戏谑,吸引了我,使我坠入无我的境地。纵令不闪光,阳光透过竹叶所呈现的浅黄透明的亮色,难道不正是令人寂寞、招人喜欢的色彩吗? 我自己的心情,完全变成这竹林的心情了。一个月也没同人说上几句像样的话。心情就像空气一般澄清,完全忘却了敞开或关闭自己的感情和感觉的门扉。 然而,孤单的寂莫不时地向我袭来。我合上眼睛,咬着棉袍的袖子,就嗅到一股温泉的气味。我很喜欢温泉的气味。现在我对这块土地已经非常熟稔,不觉得怎么样了。可是从前我舍弃交通工具走下坡路,快到旅馆就感到有一股温泉的气味,泪珠便扑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换上旅馆的衣服之后,用鼻子嗅了嗅袖子,深深吸了一口它的气味。不仅在这里如此,我在各处温泉镇都嗅到了各种不同的温泉气味。 “我一直登到那座山的顶峰呐。” 我站在下田街道上,朋友们一来,我就一定指着那钵洼山这样说。那座山屹立在从下田街道快走到天城地方,再爬约莫三千二百多米的山坡才能达到山之巔。因此,从这个村庄眺望,山显得非常的高,它好像一个倒扣的钵,满山遍野都是草。花了四十分钟,才爬到接近顶峰的地方。从山麓看上去,枯草显得很可爱;可登上去一看,却是一丛丛没胸高的芒草。突然间,五六个割草的汉子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惊异地望着我。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爬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旋即下了山。这是沉寂的去冬岁暮的事。 前些时候,我和武野藤介也登上了后边那座枯草山。看似慢坡的斜面,才爬上去就发现非常陡峭。望望几乎要滑落的脚,然后把视线移向山谷对面的山腰,不禁感到那边松林的树梢像是一股极其可怕的力量,向我逼将过来。上山倒很顺当,可一下山,胆小的藤介就站住迈不开脚步了。 我恍如这时候的杉林一样,面对着重山、天空和溪流,我的直观时不时地猛然打开了我的心摩。我吃惊,伫立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已经溶化在大自然之中。枝头茶上低垂的花,我感到深邃的静谧,看得入迷。我发现白花太劳顿了,仿佛有一种病态。 从这一带漫步走去,渺无人影,也看不到一户人家。岂止如此,有时连旅馆也只有我一人投宿。深夜二楼空无一人。猫儿在西洋式的房间里不停地叫。我站起来,走过去把房门打开。猫儿就跟在我的后头,闯进我的房间里来。它坐在我的膝上,一动不动。于是,猫儿的体臭扑鼻而来,钻进了我的脑门。我好像感到这是第一次体味到猫儿的臭气。 “难道所谓孤独就像猫儿的体臭吗?” 猫儿蓦地从我膝上站起来,神经质地把壁龛的柱子都挠破了。 一个村庄是否只能有一只猫和一只狗呢?要是这样,这只猫和狗就见不着别的猫和狗而死去了。 一条新路建成了。这条路在汤岛的嵯峨泽桥附近。从下田街道拐向世古瀑布那边,一直延伸到伊豆西海岸的松崎港。狭窄的松崎街变得宽阔了。路,一直修到世古的对面。 四月六日,庆祝新路落成。一群参观安来节③的旅游者在別墅庭院里唱起歌来。 庆祝日之前,春雨绵绵,今天却晴空万里。四月十三日那天,树干、树叶、屋顶、花儿、溪流,一处处的风物都承受着阳光的沐浴,灿烂夺目,艳美极了。 —————————— ①东京都墨田区的一个地名。 ②中河与一(1897一),日本小说家,曾与川端康成一起参加过新感觉派文学运动。 ③安来节,亦称安乐节或夜须礼,每年四月十日举行的祭瘟神的镇花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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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与诗
谷川俊太郎(1931——),日本诗人。主要诗集有《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在夜半的厨房中我想对你说》等。 落叶松不变的耿直 白桦树年轻的思想 ——《山庄之三》 诞生以来在东京住了五十余年的家宅位于杉并,庭园里的枥木、瑞香花、吊钟花和八角金盘等都是父亲那一代种下的,当庭园中的那些花木成为印象中的树木时,它们都不会涌上我的心头。 从孩提时代起,除了战争期间,每年的夏天我都是在群马县高原上度过的。每当那里的树木映入眼帘时,我便觉得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树木。父亲建起的小小家宅坐落在落叶松林中,与栗树、核桃树、榆树等杂木相接,近处还零星生长着白桦。 生长在灰色火山岩浆石上的落叶松的根浅浅的,有三级台风立刻就会倒伏,但它没有一点畏惧台风的样子,向着天空伸展着笔挺的躯干。盛夏少有情趣的树木,初夏时的嫩叶和秋季时分的红叶却格外美丽,尤其是金黄色的小小落叶悄然无声源源不绝地飘落,我有过这样难得的体验。 较之落叶松,白桦有着色调的魅力。剥去那美丽的树皮在幼小的心灵里被认为是天不怕的行为,比起现在的自然保护,在没有严厉斥责的昭和初年,土特产店里摆满了白桦木的烟灰盒和烟斗以及用白桦树皮制作的明信片。 年轻的白桦特別美丽,眺望它一刻刻改变着形状的背景上那浮动着白云的蓝天时,我的心感知到绝对不会到达的最最完整的世界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不是遗恨,也不是憧憬,有着一份仿佛毫无道理的奢侈的心情。 树阴让人的心回归 朴朴实实地拥抱今日 只朝向这里 朝着人伫立的地方 ——《树阴》 在我的第二本诗集《六十二首十四行诗》里,尽管没有直接把树木作为大的主题,但在六十二首诗歌中,和树木有关的作品算起来也占了十六首。这本诗集将青年的我的自然观作为媒介,把与宇宙的联欢作为大的主题,这也可以说就是自然。但是,在诗作里描述的树木并不是一棵棵有着具体名称的树木,我想,莫如说像是作为一棵观念树木。 树木生长人活着 继续带着准确的时间和地点 ——《云》 这里的人并不是指一般的人,而是我意念中的个人,那个女性对于我和树木有着同样的自然性。 人因为都是低贱地诞生 像树一样没有足够的休息 ——《六十二首十四行诗第四十一》 当时,我觉得人类比树木更卑劣地生存着。同时代的年轻人正参与着政治活动,而我却独自与宇宙相互对视,带有一种自恃之心。 我的脚何时被大地夺去过 像树木们茁壮的根 ——《六十二首十四行诗第四十六》 自己像无根草一般觉醒过来的感觉,近来在我的内心深处存在着,这种感觉也可以说是一种在社会中还没承担起责任的青春期固有的不安定心境。但是诸如自己为何物,自己的语言在何处扎下了根之类的扪心自问,依然深深地存在于我的心间,对于我来说,树木的存在是久远持续着的一个启示。 在从那里诞生全部的沉默中 犹如矫健的语言 像我和树木以及草一样想拥有它 ——《六十二首十四行诗第五十三》 因此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人类的关注,我对树木的印象也随之加深,而且渐渐地起了变化。与其说树木是自然之物,还不如说是将继续变成人类生存的比喻更为合适。 做树的形状 树因风而鸣 ——《旅之七》 在十五年前写的十四行诗中,树木与以前的信仰对象稍稍有了一点背离。树木实实在在地伫立着,因此,我内心深处的危机意识在数年后便使这样的诗句诞生了。 被天之网捕捉住的树木挣扎着 一面打碎光 树枝们喊叫 将隐藏的鸟们 驱逐向地平线 ——《树木升天》
美
夕阳坠入地平线,西天燃烧着鲜红的霞光,一片宁静轻轻落在梵学书院娑罗树的枝梢上,晚风的吹拂也便迟缓起来。一种博大的美悄然充溢我的心头。对我来说,此时此刻,已失落其界限。今日的黄昏延伸着,延伸着,融入无数时代前的邈远的一个黄昏。在印度的历史上,那时确实存在隐士的修道院,每日喷薄而出的旭日,唤醒一座座净修林中的鸟啼和《娑摩吠陀》的颂歌。白日流逝,晚霞鲜艳的恬静的黃昏,召唤终年为祭火提供酥油的牛群,从芳草萋萋的河滨和山麓归返牛棚。印度那淳朴的生活,肃穆修行的时光,在今日静谧的暮天清晰地映现。 我忽然想起,我们的雅利安祖先,一天也不曾忽视一望无际的恒河平原上日出和日落的壮丽景象。他们从未冷漠地送别晨夕和晚祷。每位瑜珈行者和每家的主人,都在心中热烈欢迎迷人的景色。他们把自然之美迎进了祭神的庙宇,以虔诚的目光注望美中涌溢的欢乐。他们抑制着激动,稳定着心绪,将朝霞和暮色融入他们无限的遐想。我认为,他们在河流的交汇处,在海滩,在山峰上欣赏自然美景的地方,不曾营造自己享受的乐园;在他们开辟的圣地和留下的名胜古迹中,人与神浑然一体。 暮空中萦绕着我内心的祈祷:愿我以纯洁的目光瞻仰这美的伟大形象,不以享乐思想去暗淡和去贬低世界的美,要学会以虔诚使之愈加真切和神圣。换句话说,要弃绝占有它的妄想,心中油然萌发为它献身的决心。 我又觉得,认识到真实是美,美是崇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摈弃许多东西,把厌烦的许多东西推得远远的,对许多矛盾视而不见,在合乎心意的狭小范围内,把美当做时髦的奢侈品。我们妄图让世界艺术女神沦为女婢,羞辱她,失去了她,同时也丧失了我们的福祉。 撇开人的好恶去观察,世界本性并不复杂,很容易窥见其中的美和神灵。将察看局部发现的矛盾和形变,掺入整体之中,就不难看到一种恢弘的和谐。 然而,我们不能像对待自然那样对人。周围的每个人离我们太近。我们以特别挑剔的目光夸大地看待他的小疵。他短时的微不足道的缺点,在我们的感情中往往变成非常严重的过错。贪欲、愤怒、恐惧妨碍我们全面地看人,而让我们在他人的小毛病中摇摆不定。所以我们很容易在寥廓的暮空发现美,而在俗人的世界却不容易发现。 今日黄昏,不费一点力气,我们见到了宇宙的美妙形象。宇宙的拥有者亲手把完整的美捧到我们的眼前。如果我们仔细剖析,进入它的内部,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的奇迹。此刻,无垠的暮空的繁星间飞驰着火焰的风暴,若容我们目睹其中一部分,必定目瞪口呆。用显微镜观察我们前面那株姿态优美的斜倚星空的大树,我们能看清许多脉络,许多虬须,树皮的层层褶皱,枝丫的某些部位干枯,腐烂,成了虫豸的巢穴。站在暮空俯瞰人世,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有不完美和不正常之处。然而,不扬弃一切,广收博纳,卑微的,受挫的,变态的,全部拥抱着,世界坦荡地展示自己的美。整体即美,美不是荆棘包围的窄圈里的东西,造物主能在静寂的夜空毫不费力地向世人昭示。 强大的自然力的游戏惊心动魄,可我们在暮空却看到它是那样宁静,那样绚丽。同样,伟人一生经受的巨大痛苦,在我们眼里也是美好的,高尚的,我们在完满的真实中看到的痛苦,其实不是痛苦,而是欢乐。 我曾说过,认识美需要克制和艰苦的探索,空虚的欲望宣扬的美,是海市蜃楼。 当我们完美地认识真理时,我们才真正地懂得美。完美地认识了真理,人的目光才纯净,心灵才圣洁,才能不受阻挠地看见世界各地蕴藏的欢乐。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印度作家。一九一三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最著名的诗集是《吉檀迦利》;最受欢迎的小说是《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