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总是说人会长寿,其实,四十岁时的心情,不到四十岁时无法了解的。听到诸如“人生自四十起”之类的话,我会觉得这就像傻乎乎的美国人将浅薄的人生观系在红色的领带上,在那边的自助食堂里手插裤袋算计零用钱一样,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恰似从前日本的英语考试中流行的“推向前台”的后裔又在出风头,常常败兴。
我深切地感到:四十岁之歌乃是秋天的歌,心境澄静、萧瑟、神清、达观,完全可以预料到自己能做多少事,也知道什么事做不成。而且还能认准上帝给予的天职及天分原来就是这点,从而变得心平气静。
以前,我无法理解当上科长就欣喜的家伙们的心情,科长之上不是还有局长之类的长嘛,再上面还有大臣呢!我心想怎么会有没当上大臣就高兴的人呢。到了四十岁,基本可以认定自己是当不上大臣的,同时,对大臣当中那种没有任何治国方策,只想一辈子做一次大臣回乡才当上大臣的人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了。人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既要靠天赋、机遇,也要靠时势,甚至要靠素养气质,自己的能力到四十岁左右就表现得差不多了,接下去只会在四十岁以前踩入的陷阱中就此默默无闻而终。
这时候,人可以考虑自己的坟墓,究竟是埋在俯瞰故乡大海的孤立山岗的荆棘中,还是躺在多磨墓地的一隅,遥嗅东乡大将的烟香。这时候,人还可以考虑自己的日记,会觉得以往记日记时写几月几日、晴天是毫无意义的。晴也罢阴也罢,反正气象台的日记里会详细记载的,这一天十一时五十八分开始发生大地震之类的记时也是无用的,它会被日本历史记录的。然而,四十岁的男人是不会那样想的,日记中的自己的生活已成为世上的一种生活,记下这一天是“阴”的自己是和那个阴天一起生活的;记下地震发生时间的自我是一个与旁人不同的生活人。而且,别人也可以来思考我的今天。对于今天的我来说,今天只有一天,我要明朗地、愉快地、热情地度过这一天。
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是在几十年间过着一种生活直至死亡的,或许人们参加入学考试、恋爱、穿新西服,与他人一样又以各自特有的方式经历唯一的一次而最终告别人世。到四十岁可以稍稍安定地眺望蓝天:原来人生就是如此!走到这儿才是我的门票!
你瞧,在这人生的原野上,这个人成了作家,而那个人少年时代曾是想当日本文豪的高材生,可最终只当了个写下众多杂文、为糊口而耍笔杆的斗士。那也罢了,那是他抽到的签,过去和他握握手吧,然后一起眺望蓝天唱唱四十岁之歌。——我会产生这种想法。
二
我变得希冀得到闲散,想在晴天的廊边悠然自得地午睡。我思忖:自己这双工作至今的手怎么会聚起这邋邋遢遢的皱纹。我等待风和日丽的宁静的小阳春。
这时候,马上认定这就是丧失生活能力的人企求休息的呼声,乃是近来常见的公式化的人生批评家的通病。刚到四十岁的人并未丧失生活能力,他只是渴求在生活中得到空闲,他开始懂得真正的生活不应该是迄今为止的这种形式。
他终于意识到:日本的生活不是生活而是劳动,觉得生活应该不慌不忙快快乐乐地度过。于是,他从星期五的午后四时起打起了网球,星期六的下午尽量和家人一起游玩,星期日不再造访他人,并宣传说自己周日不去他人家访问。如此一来,别人星期天也不再来登门,因此,从周六到周日便可以进行周末旅行。星期一早上九时,他表情平淡地去上班,并一直持续到周五下午四时。
他严格地执行后便更清楚地知道日本社会实行的多么荒唐的时间表,每一天都会发生各种事情。客人早晨七时就蜂拥而至,夜里十一时也会来敲门,于是约客人在单位自己的办公室里见,但对方却说想到府上会面。女佣一次又一次来沏茶,送上点心、红茶,再送茶,疲于奔命。来客总要带点什么东西来,餐室里很快充满了烂苹果、霉羊羹的难以忍受的气味。——这并不是我家的事,但就是有这种情况。一到休息日就有毫不客气的会面,一有会面就必定拿出四道菜的西餐。我想:为什么访问不能放到下午三时以后,事情在三十分钟内谈完,临时客人只用茶水招待,建立休息日中休息的秩序呢?
不过,这类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使四十岁的心感到悲凉的还是迟早会感受到的日本社会中没有空闲这一事实。
今天是久违的晴天,而且是什么会议都没有的星期天,我想去神宫球场看联赛。一看发现比赛宛若决斗,担任啦啦队队长的人勃然变色,发表悲愤慷慨的演说,说是誓死争胜。体育是要拼命的。走出球场,有商店在进行决一死战的抛售;走近车站,威严的人墙叫你无法通行。买张报纸,晚报上报道说:东京救援大阪动作迟缓,大阪着急令其送白米来,东京问需要多少?大阪扬言:如此想法将拒绝东京的救济。这就是今天、明天都问长道短的俏皮的日本人子孙。
我想,至少得碰上一件蠢事,然而,这世上尽是聪明人,道理讲得头头是道。终究是喜欢论理,看电影时,那些精通电影批评概论的人把查利·卓别林封作社会科学的学者;听爵士乐时,又传来了把它与贝多芬交响乐相伦比的音乐理论。四十岁的男人总觉得日本如火灾现场的喧哗。
三
深深感到圣人雅士伟大大概也在四十岁之时,自己会信服所谓有教养、难做的东西的确存在,并领悟到迄今不曾坚持清晨用冷水擦身的我,实在对圣人雅士望尘莫及。
过去,听说高山彦九郎在京桥上遥向皇宫叩拜,不禁感佩他的精神勇气真是了不起。又听说弘法大师竖起拐杖那儿就有泉水涌出,我会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认为那是真的,之所以能够信仰精神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是因为从旁窥视到自己精神的不可思议,想象到潜藏在宏大心愿中的力量的缘故,只是以前自己修养不够,尚不能修炼到那种地步。
不过,会对此产生悔意说明四十岁的人懂得太多,这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演变过程而已,不可能再重来一遍,要重新开始走过的路已太远。回想经历遥远的旅行,记得我三十七岁那年春天,踏在希腊山中的德尔斐神殿的基石上曾感慨万千,现在我已到达了人生旅途上的德尔斐,知道古代的圣人在大门上写下的“了解自身”的含意,自感到达这个地步已走过多么遥远的路程,只考虑来的方法与将来的前途。
生来肺大的人声音响亮,与此相同,有缘培育坚强精神的人不知不觉之中也会培养起具有奇妙力量的精神,这种人被称作有度量的人。度量这种东西并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它是由天地的精灵选定后而落到那些总有点被认定以度量工作的人身上的一种魔力。与此相同,那些带着救世济民的理想向社会广为呼吁,通过叱咤和鞭挞试图震醒别人沉睡灵魂的被赋予奇特精神的人也是生来就肩负着特殊使命的,我想学也学不会。
但是近来出现了无数肩负叱责使命的人,他们说:“能那么说吗?”觉得好就做,觉得不好就拼死反抗!要对你的正在堕落的朋友进行忠告,要揍他,把他拉起来,给他面包给他钱,要帮助到他可以自立,说这才是作为一个朋友的责任。他们会怒吼:来,出来吧!还磨蹭些什么?
四十岁的人会这样回答:好了好了,这些我全明白。但是,肺小的人出不了大声,只能想象八的人未必能想象到八十。帮助他人我也最清楚自己的帮助能量的极限,靠我的精神力量是不足以帮助那位朋友的,这一点自己很清楚。若不是弘法大师或高山彦九郎,是无法挽救那位朋友的堕落的。我的精神力量在这种场合是无力的。
四十岁的人会泰然地如此回答,而且边说边悄悄地抚爱自己的精神:多亏你伴我到今日,没把你练成高度的精神是我们双方的不幸。可是,没受大伤地过到今天毋宁说是幸运。今后将更加努力地做力所能及的事,在秋季的夕阳中,静静地成熟下去。